第(3/3)页 “打!” 胡濙心头一跳,这是给他看呢。 两个太监按着胡长恭,一个太监行刑,专往腰眼上打。 冯孝的脚,是合着的。 这是要打死胡长恭啊。 朱祁钰把奏疏丢在地上:“老太傅,自己看吧。” 登时,胡濙脸色大变,打死他,快打死他! “陛下,武进老家族人如何,老臣并不知道啊!” 胡濙叩首:“老臣有三个弟弟,胡长恭是我三弟之子。” “您是知道老臣三弟的,他诗画一绝,又无仕途之心。” “宣德朝,先皇曾诏见老臣三弟,三弟却夺窗而逃,装病数月不肯入朝,先皇看着三弟的画,徒呼奈何。” 没错。 胡濙兄弟四个,个个高寿,而且在民间名声还算不错。 尤其是这个三弟胡汄,书画一绝,却不受征召,不事权贵,一时传为美名。 “纵然老家做生意,有进项,但老臣绝未取过一分!” “尤其此等脏钱,老臣死也不要!” “老臣愿意亲自查明武进胡氏,给陛下、给朝堂、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!” 胡濙真的懵了。 他很少提拔过家族的人,也远离家族。 因为他知道,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么样的,比较好糊弄的就是正统和景泰前期,也就十年时间。 但他也没有以权谋私,也不敢。 皇帝这招,恰好打在他七寸之上。 朱祁钰阴沉着脸,心里却在思考,这是最好拿下胡濙的机会,当年杨士奇就因为不孝子而离开内阁,倭郡王才真正掌权。 他皇权膨胀到了这个地步,胡濙、于谦已经成为皇权进一步膨胀的绊脚石。 所以他先夺了于谦的文臣之权,让他老实当个勋贵,必要的时候出去打打仗,当个工具人。 胡濙呢,也该回家养老去了。 不是胡濙能力不行,恰恰相反,这个老滑头能力太强了。 胡濙见过他最凄惨的一面,见过他哭泣、软弱、无能的一面,所以当他彻底长大后,单独和胡濙在一起时,他会觉得十分别扭。 虽然胡濙还跪着,但他总觉得,是自己跪着,而非胡濙跪着。 可是。 最好的机会,却发生意外。 胡长恭捅破天了,真的捅破天了。 皇帝对付江南士绅,是在打散江南士绅的势力,然后强制移民,可交趾有雨季,有几百万人在等着十月开始移呢,这些人就是定时炸弹。 就如叶盛所说,皇帝并未彻底铲除江南士绅,只是达到权力平衡的基本点而已。 而这个脆弱的平衡,因为胡长恭一番话给打破了。 这个时候,能让胡濙离开吗? 没有胡濙,他会更加被动。 最可怕的是,军中变得不可信了,军中有多少兵卒,被士绅渗透了呢? 内宫呢?宫人就没被渗透吗?惩治王诚之后,宫人就没和他离心离德吗? 这些都是未知数。 需要时间慢慢试探才知道的,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。 善于以强权压人的朱祁钰,此刻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。 “皇爷,没气儿了。”冯孝小声提醒。 同样的,胡濙也非常被动。 李贤入内阁担任首辅之后,他本来进退自如,可赖着天官位置不走,也可急流勇退,留一世美名。 偏偏胡长恭深度参与了瘦马案,胡家飘摇,让他变得极为被动。 只能跪伏在地,等待皇帝审判。 “老太傅之心,朕是知道的。”朱祁钰退让了,保住胡濙,放过这次让他滚蛋的机会。 胡濙长吁一口气,皇帝出面,会保住他的声名的。 到了他这一步,其实已经不贪恋权势了,他的弱点是名声,他想要身后名。 而能保全他身后名的,恰恰只有皇帝。 所以,他和皇帝再一次捆绑到了一起,就如当初夺门之变后,皇帝迫切掌权时是一样的。 “请陛下屏退诸臣,老臣有话上禀圣上!”胡濙决定和皇帝做一场政治交易。 皇帝厌恶他,主要是他到南直隶后,毫无作为。 这才使得君臣离心离德。 而从汉宗案开始,皇帝就给他设套,让他滚出朝堂,换上一个听话的吏部尚书。 “诸卿暂且去偏殿等候。”朱祁钰让人下去。 文华殿只剩下朱祁钰和胡濙。 胡濙却跪在地上:“谢陛下成全。” 朱祁钰走下御座,坐在台阶上:“老太傅,朕和你向来是亲密无间的,您扶立朕、拥戴朕,这份情朕永远不会忘记的。” 这是瞎扯喽。 您是想用我,也想赶走我。 因为我这把老骨头不听话,还倚老卖老。 可是,朝中没有老臣拴着你,大明就真的能一切变好吗? “那老臣就说两句肺腑之言。” 胡濙道:“您改革,其实将社会各阶层都得罪了,让您再次陷入势单力孤的地步。” “而您在南京,这天下士绅的巢穴里,岂不更加危险?” “陛下,您太急躁了。” “您移民,为了开发交趾,就如那隋炀帝开凿大运河,福泽千年,但隋炀帝享受到了吗?” “您做的这些,都是千年计的大事!大好事!” “但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君主,都不做呢?” “陛下呀,您聪明绝顶,应该早就知道的呀!” “因为您是制度的维护者!” “无论是开疆拓土,开发东北、西南、交趾,都是挖您统治的根子呀!” “为何黄河只是小修小补,从来不根治?是没钱吗?” “为何北京黄沙漫天,却无人愿意治理?是不会种树吗?” “为何改土归流有好处,却无人愿意改呢?是嫌弃云贵吗?” “为何明知暹罗是产粮之地,却不愿占领呢?是没能力吗?” “为何朝鲜近在咫尺,却没有并入大明呢?是吃不下吗?” “陛下呀!” “因为做这些,就会改变社会阶层!就会让您的统治变得摇摇欲坠呀!” “没错,所有事,都是为大明百年计、千年计的大好事。” “却没有任何君主愿意做。” “因为所有人都清楚,会动摇您的统治啊!” 说着,胡濙眼泪流了出来:“臣等那些劝谏之言,您听听就好了,为何要真信呢?” “历朝历代先贤君王,都不曾做,因为都清楚。” “会动摇自己的统治!” “您也清楚啊!” 胡濙泪如雨下:“黄河决口,受灾的是百姓,肥了的是士绅!” “不改土归流,朝中有贬谪官员的地方,将军有立功的地方,流官有赚钱的地方,土官有剥削的地方。” “天下缺粮,所以运河重要!” “不开疆拓土,所以天下稳如泰山。” “陛下,这才是现实啊!” “这不是本朝就形成的,而是华夏用了四千多年,形成的一套理念,一套礼法!” “没人能破的,陛下!” 胡濙在哭。 朱祁钰认真的在听。 所以大明永远不会诞生工业革命,永远也不会产生资产阶级萌芽,哪怕被一遍一遍犁清,最终还是回到惯性上去,也许,因为天下百姓期盼的是明君,而非自己参知政事…… 数千年大一统的国家,千古强国,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悲哀。 “朕知道,都知道。” “隋炀帝于当代有过,却大功千年。” 朱祁钰嗤笑:“朕也没做隋炀帝,大明也不是大隋。” “朕的确遇到了困境。” “但这些,朕早就有所预料。” “您说的这些,朕都明白,归根结底是利益。” “不是做不了,而是不能做!” “运河上,牵扯了太多利益集团,又有几百万漕丁靠着运河讨生活。” “一旦粮食不缺了,运河就没用了。” “所以黄河不能修,修了黄河,北方粮食就能自给自足了,运河就没用了。” “黄河不决堤,沿岸的家族就赚不到钱了。” “朕开疆拓土,穷士绅富百姓,所以得到的地盘也要丢掉。” “朕都懂。” 朱祁钰幽幽道:“朕在用一己之力,推动大明前进。” “所以,朕早晚会有一天,众叛亲离。” “但朕希望,这天晚一点来。” “也许朕能凭一己之力,能将大明推到另一条轨道上去呢?” 说到这里,朱祁钰停顿一下:“正如您,明知是陷阱,不也站到朕的对立面上去了吗?” “正如您,根本就没预料到,瘦马案,会牵连到您。” “让您被迫和朕,站在同一条战线上。” “这就是与人斗,其乐无穷。” 朱祁钰笑了。 胡濙低头不语。 没错,江南士绅对付皇帝,是他出的主意,他知道皇帝的弱点,所以编织一张大网,把皇帝像捞鱼一样捞回北京。 可陈舞阳意外破局。 而这却要感谢盐商,盐商被宋伟拷问太厉害,导致盐商恐惧之下,反用桂怡案,把江南士绅再次推到台前,让他们和皇帝去斗,自己喘一口气。 胡濙兜兜转转,又回到了皇帝身边。 就像是前女友求复合一样。 “老臣有罪!”胡濙意识到,这是场政治交易,他入戏太深了,被皇帝笑话了。 “你只是逼走朕,没想过伤害朕,朕看出来是你布局了。” 朱祁钰道:“否则,躺在那的,就是你了。” 他指了下胡长恭死的地方。 胡濙叩首:“老臣绝不敢伤害陛下,只是希望陛下慢下来,让大明慢下来。” “人的观念,是要一点一点改变的。” “您骤然改变人的观念,只会让人站在您的对立面上去。” “要以利诱之,慢慢发展,不急不躁,才是治国之道啊。” 胡濙说的很对。 被移走的江南人,哪个不恨皇帝? 但等到了下一代,都会感谢皇帝的,改变观念是要一点点来的,过程是漫长的。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:“老太傅,朕来一次南京不容易。” “朕不想做被勒死在江都的隋炀帝。” “只能快刀斩乱麻,快点做完,返回北京。” “在这里,朕夜夜都睡不好。” 胡濙翻个白眼,您带来四个妃嫔,路上怀孕一个,在南京都怀孕了三个,还睡不好? 听说又临幸了两个美人。 “说说吧,江南士绅要什么?”朱祁钰打开天窗说亮话。 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