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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隐官跟这位手段酷烈的缝衣人,更像贵公子携手婢女,游山玩水来了。
捻芯解释道:“牢狱总共分三层,我跟晏皎然一起负责审讯,各有分工,他负责搜集蛮荒地理和各个门派的秘录,我负责整理道诀,记录在册。晏皎然是这里的老人了,据说就是他们紫照晏氏自掏腰包打造出来的禁地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出身紫照晏氏却没有明面官场身份的晏皎然是大师兄的心腹。大骊地支的阵师韩昼锦,就是晏皎然从神诰宗的清潭福地带到大骊的,事实上,每一位地支修士,就是他们旧出身家族、仙府的一张护身符,一块用完就无的免死金牌。例如马粪余氏子弟在国师府的小动作,陈平安和赵繇之所以没有赶尽杀绝,公之于邸报,而是给了他们余氏整整一代人退出朝堂的缓冲机会,并非因为马粪余氏出了个皇后余勉,只因为这是崔瀺在大骊地支建造之初就有的一条不成文规矩。
捻芯说道:“晏皎然每次来这边,都会带着两位精心栽培的亲传弟子,那双男女,都是年轻金丹,在此历练多年,也不算什么雏儿,心狠,可惜手段却差点意思。”
“牢狱存在两条通道,一条就是你的国师府,还有一条通往东岳的次峰,都有专人看守。负责牢狱中间一层的,只有一个叫苏勘的老者,他偶尔会来这边看看热闹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苏勘是化名,他曾经职掌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。”
捻芯恍然,难怪大骊放心苏勘一个人把守关隘。
陈平安问道:“历史上有过越狱的事迹吗?”
捻芯点头道:“有过一次,就是被苏勘拦阻的,所以这场动乱没有殃及东岳次峰。当初秘密策划此事的主谋,是仙人境,还有两一百多头跟着他冲出去的妖族,都已经被晏皎然处理掉了。事后晏皎然联手苏勘和东岳山君,一起仔细查探、勘验过了,妖族并无漏网之鱼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这么定的案,是我师兄亲自认可的?”
捻芯摇头道:“我来得晚,只是当一段掌故听的,不太清楚内幕。”
陈平安沉默片刻,“你回头让晏皎然把档案抄录一份送到国师府。”
这是一座悬空的巨大高台,碧玉地面,宛如冻结的湖水,篆刻有无数条金色丝线,中央地界矗立有一块石碑,明显是仿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压胜手段。
那块阴刻碑文通篇总计千余字,好像被匠人用填金工艺、断断续续补上了八百多个字。
而那些拘禁各色妖族的牢笼,就位于高台边缘的最外边一圈,看似没有任何术法禁制,但是没有任何一头妖族能够越过无形雷池半步,它们或是以人形现世,或是现出庞大的真身,用术法神通幻化出五花八门的虚假道场,在此苦熬岁月,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。
今天年轻隐官的到来,实在是一件新鲜事。所以很快就闹腾起来,没办法,它们来浩然,当年就必须经过那道剑气长城断为两截的“大门”。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红袍隐官,实在是太醒目了,抬眼便见,难怪战后的蛮荒腹地,一些个中小门派,兴许认不全王座大妖,但是只要提起那个“为蛮荒迎来送往”的末代隐官,却是谁都能说道几句的,一来二去,名气就大了。
很快便有一位头别玉簪、身穿宽松法袍的女修,从床榻醒来,双手撑住床沿,她用脚尖挑起一只绣鞋,轻轻晃着。
她神采奕奕,死死盯着那个终于像个人了的看门狗,用一口醇正的大骊官话,嗓音柔腻道:“呦,这不是隐官大人嘛,怎么想到来这边闲逛了,稀客啊。是妖族已经大举反攻浩然,隐官着急赶来灭口吗?还是周密已经得逞,整座人间都将是我们妖族做主的人间啦?”
蛮荒妖族有一点好,最认强者。
白泽之于蛮荒妖族,背叛何等之深?等到白泽返回蛮荒,哪怕是、官乙这样桀骜不驯的远古大妖,当它们真与白泽见了面,不还是乖乖尊称一声白老爷?
先前在陈清流递剑与白泽对峙期间,郑居中对白泽的评价不可谓不低,却也要看郑居中修道有成以来,到底骂过几个人。
捻芯这位缝衣人,来了这边,可谓如鱼得水。早年在剑气长城,是躲在老聋儿的牢狱,兜兜转转,到了大骊王朝,结果还是跟妖族打交道,巧了不是。反倒是在飞升城当刑官一脉的二把手,那些年她始终不太习惯,规矩太多,束手束脚,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地方。
陈平安笑道:“你们蛮荒已经有了一拨新王座,剩下的老面孔不多了,好像就只有朱厌和绯妃,其中绯妃已经跻身十四境。”
她扯了扯领口,媚眼如丝,“算了算了,管那些天边事做啥子,隐官,需要奴婢侍寝吗?”
见年轻隐官默不作声,她便朝右边的邻居那边,抬了抬下巴,“奴婢可以喊上玉梳姐姐一起呀,她可是咱们蛮荒数得着的大美人,别看现在没个样子,瘦得皮包骨头了,血肉模糊瞧着渗人,搁以前便是我瞧了都要馋她的身子哩。也就是她傻,当年不愿意给王座黄鸾当侍妾,后来又拒了绯妃的邀请,否则哪里会落得这般凄惨田地,早就回了蛮荒作威作福。隐官大人你就算再不近女色,信奴婢一回,随便丢给她一两瓶灵丹妙药,等她恢复了真容,你定会神魄动摇,挪不开眼睛,到时候再由奴婢亲手布置出一顶风流帐,咱们仨共赴云雨,鱼水之欢,岂不快活?”
那个道号“玉梳”的女修,盘腿而坐,脸颊凹陷,身形消瘦,不知为何浑身血迹,胳膊和腿上还有许多个窟窿。
她只是冷冷瞥了眼那个缓缓而行的青衫男子,双手插袖,腋下夹着一本册子。
捻芯跟陈平安大致介绍了这两位蛮荒女修的身份、履历。道号玉梳的,化名高珠,她骨头极硬,每次受刑都一言不发,好像某个执念支撑着她一定要活下去。至于那个狐媚妇人模样的,名为傅舷,并无道号,是一位剑修,本命飞剑已经在战场上损毁。捻芯每次还没动刑,只是靠近,她就已经梨花带雨,娇喘连连。
此地多是玉璞和地仙修士,还有几位肉身强横的纯粹武夫,一个山巅境,两位远游境,只是多年以来饱受折磨,早就伤了武道根本,也就是他们肉身足够坚韧,才未跌境。
有些战场之上擅长排兵布阵,都曾是各座军帐备受器重的将才,也有几头杀力不弱的畜生,曾在桐叶洲肆无忌惮,花样迭出,杀人取乐。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,或者当年未能及时逃离宝瓶洲,或是在陪都战场上被捉,在这边落了个将各种酷刑当饭吃的下场。
陈平安淡然道:“周密已经死了。你们可以不信。”
年轻隐官此言一出,牢狱内瞬间死寂一片,再无半点嘈杂喧闹。
骨瘦如柴的玉梳冷笑道:“陈平安,就算你死了,此时此刻是头故意借助阳气遮掩根脚的鬼物,文海周密都不会死。”
捻芯瞬间眼神炙热,这娘们竟然还有心气出言挑衅,怪自己。
是自己伺候不周了。
陈平安将腋下那本册子翻看,蘸了蘸手指,快速翻过书页,按图索骥似的,视线游曳起来,看了些妖族的秘录。
随手将册子丢入袖中,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“捻芯,把它们都放出来,全部。然后你就留在石碑那边,看戏好了。”
捻芯也懒得问个为什么,身形掠至大鼋驮所巨碑那边,她掏出两块玉佩,分别嵌入两处微微凹陷的龟甲,瞬间白雾蒙蒙,笼罩住石碑,碧玉地面上的金线也随之黯淡起来,用以镇压妖族的层层森严禁制就此撤销,一股股浓郁的血腥气息和各种臊味也同时散发出来。
它们又不傻,这里是什么地方,跟隐官这个咱们蛮荒的看门狗,嘴上过招几句就算赚到了。
但还是有不怕死的,走出了再无禁制的无形牢笼,试探性向前而行,选择直面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。
捻芯有些意外,竟然不是那个道号玉梳的硬骨头,而是那个最经不起刑讯拷问的骚蹄子傅舷。
她面带笑意,喃喃低语道:“就是不晓得家乡那边,师尊的万年大寿典礼,办得热闹不热闹,还能不能用最低的价格买到酒泉宗的仙酿……”
是唯一一支蛮荒精锐兵马,竟能绕过大骊边防的重重监视,从海上在宝瓶洲西北地界登岸,试图快速穿插腹地,直奔大骊京城,将皇帝宋和斩首。
毫无疑问,这是送死。无论成功还是失败,它们都难逃此命运。
傅舷的那把本命飞剑,就是被北俱芦洲剑修白裳亲手斩断的。
还有一个青年容貌的妖族武夫,山巅境,他大踏步前行,走向那一袭青衫,咬牙切齿道:“陈平安,我要跟你问拳一场,输了也是死得其所,总好过被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婆姨折磨得生不如死。姓陈的狗屁隐官,你记住了,我叫慕容树芝,搁在你们浩然,也是屈指可数的头等豪族出身。”
捻芯笑眯眯道:“谢谢夸奖。”
陈平安卷了卷袖子,微笑道:“我这个人忘性大,就算慕容宗师报了名号,也未必能记住几天。”
慕容树芝,重点在于姓氏。
在蛮荒天下,若是哪个宗字头道场、或是某个豪阀家族,能够拥有一个传承长久的“姓氏”,既是一件豪奢事,也是一件难事。
姓氏在蛮荒,可比随便取的道号金贵多了。这也是为何当初甲申帐剑修,对于托月山或是周密赐姓一事,会那般看重。
捻芯惊讶发现当尚未递拳的陈平安,竟有一种修士证道飞升之际、天地与之共鸣片刻的独有气象。
那是一种万年以来修道之士苦心孤诣,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景象啊,天五人五!
以陈平安为圆心,以人身血液流转带动的脉搏为韵律,好像武学竟然也能大道显化,高台上随之出现肉眼可见的拳意层层涟漪,循着一阵阵沉闷的脉搏声响,往外扩散……拳罡韵律如座座青山排闼而来,站在高台最边缘地界的两百余妖族,呼吸沉重起来,体内灵气运转越来越凝滞,原本想要拼死一搏、趁机偷袭隐官的几头妖族,惊骇发现连那些大炼本命物都休想动用,好像皆被大道压胜!
在这种上前必死的场景之中,唯有天生狐媚面容的傅舷,选择一意孤行,艰难前行,她的两只法袍袖子晃荡不已,猎猎作响。
陈平安既不高看她一眼,也不低看其余妖族半眼。他只是轻轻晃了晃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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